荆州秀才崔道融已经三十七岁,屡试不第。去年,他好不容易又攒够盘缠,赴长安科举。结果才走到邓州,就听说长安陷落。他对官军收复长安还抱有希望,遂未东归,留在了邓州。没想到一留就是大半年。盘缠用尽,生计渐无着落。
一筹莫展之际,忽然听说邓州新任刺史招幕僚。他像抓住最后一棵救命稻草一样,立即报了名。并将自己前半生辛苦创作的几百首诗,编成一个集子,献给了刺史。
没想到第二天,就得到了召见。崔道融战战兢兢的见到刺史,却发现对方不过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。并且谈吐颇为粗浅,不像读书人。崔道融明白了,这新任刺史肯定又是一个凭借军功上位的武人。他心凉了半截。秀才遇到兵,有理说不清。自己满腹经纶,又如何能入一介武夫的法眼呢?他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可笑,竟然还递上了诗集。刺史认不认字都还不一定呢!
想到这里,崔道融忽然有些忐忑,刺史大人会不会以为我是嘲笑他不通文墨?若因此受刑,甚至掉了脑袋,就实在是太冤了!他开始后悔了。唉!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,实在是智者!
出乎他的意料,刺史竟然当面拿出他的诗集,称赞了其中几首。虽然点评大多不得要领,称赞的也并不是自己诗集中最出色的诗作,但起码证明,这是一个喜欢附庸风雅的武人。崔道融这才放心。尊重读书人的武人,就是好武人。看来谋个刀笔吏的职位,不难。
谈话到最后,刺史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:你认为大唐还有救吗?
显然,刺史是在考验政治倾向。这太敏感了,稍有不慎,就可能因为这个问题掉脑袋。崔道融绞尽脑汁,最后作了一首诗来作答。没想到竟然让刺史非常满意,当即任命他为新野县令。
面对这个任命,崔道融有些啼笑皆非。自己只是一介布衣,没有半点功名,如何当得了县令呢?但看刺史又不像说笑,他便提醒道:“草民只是布衣,朝廷如何能同意我当县令呢?还请让我做个小吏。”
刺史却说:“喔,是我疏忽了,不过无妨,你先去当你的县令。功名我帮你搞定。”
就这样,崔道融被任命为新野县主簿,知新野县事,成了代理县令。并且跟随契必阿大的忠武军第二军,奔赴新野。
新野县城在邓州东南五十里。忠武军天明启程,日暮时分即到新野城下。
不过,他们没有得到任何欢迎,反而吃了一个闭门羹。新野城门紧闭,吊桥高挑,不放忠武军进入。
契必阿大以为是有什么误会,便与城头守军说自己是忠武军副都监鹿晏弘派来驻防的官军,同行还有新任代理知县。要守军速速打开城门。没想到守军竟说,他们只知有山南东道,不知什么忠武军。更让契必阿大感到惊讶的是,守军还说新野已有县令,不需要代理知县。
这究竟是什么情况?契必阿大一时没了主意,便叫来崔道融商量。
崔道融也很意外。新野已经有县令了?那刺史为何还要派自己来当代理县令?难道是刺史不知道?不可能啊,自己地盘上的县城有没有县令,刺史能不清楚?问题到底出在哪呢?
崔道融百思不得其解。但他毕竟比契必阿大有主意,建议召集队正以上军官一起议事。忠武二军大部分官兵都是朱温旧部,或许有人对邓州事务会比较熟悉。
果然,一个叫姓袁的都头恰好是新野人氏,他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信息。
原来,朱温攻破邓州,杀死刺史赵戎之后,邓州全境的大唐行政体系已然崩溃。但朱温受兵力所限,并未对所有的县用兵,只是控制了邓州以西的菊潭、淅川两县。以东的几个县,都面临着艰难的抉择。当时的向城县令姚启之选择倒向朱温。而新野县令则是选择弃官而逃。于是山南东道节度使刘巨容就重新派了一个县令到新野,就是现在的县令刘成。此人是刘巨容的侄子。从那时起,新野虽然名义上还归邓州管辖,但实际上已经是襄州刘巨容的势力范围。
契必阿大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,原来新野的后台是节度使刘巨容。这可是一个不好惹的主。严格点说,他还是张寻的顶头上司。
唐朝的行政规划,最高一级就是“道”,相当于现在的省。下面一级才是“州”,相当于市。而山南东道下辖荆、襄、邓、唐、随、郢、复、均等十余个州,邓州只是其中之一。晚唐虽然是“枪杆子里出政权”,刘巨容已经管不了张寻,但张寻同样不能无视刘巨容。
如今新野不买忠武军的账,契必阿大也无可奈何。总不能强行攻城吧?看来是白跑一趟,只能回邓州复命了。
“不可。”崔道融竟然反对撤兵:“这事颇有蹊跷。”
“有何蹊跷?”
“契必将军有没有想过,刺史为何明知新野县在刘巨容的手中,并且已经有了县令。还要任命我为代理县令?”
在教导型军队呆得久了,契必阿大也开始学会动脑了。崔道融的问题提醒了他。这事确实不太正常。按理说,张寻已经完成了邓州各县的人口普查,这就说明对各县的情况,多少都会有所了解。他不可能不知道新野已有县令。那么他为什么还要重新任命一个县令呢?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?
契必阿大也不笨,他隐约得出一个结论:“你是说,刺史有意……?”
“没错!有意于新野!”崔道融分析道:“刺史重新任命新野县令,言外之意就是他不承认刘成这个县令。不承认刘成,就意味着他不承认刘巨容对于新野的控制。刺史任命我为县令,并让我与将军你同行,只可能有一个用意,就是让你我二人合力,夺回新野!”
契必阿大感到十分的惊讶,眼前这个文弱书生,竟然如此大胆!
“崔主薄的胆识,阿大实在佩服!你虽是个文人,却敢我两个不敢!头一个,你敢惹刘巨容,说实话,俺不敢!第二个,你敢凭猜测就认定刺史大人的真意,这个自信,俺也不敢!佩服!佩服!”
“哈哈哈!”崔道融大笑道:“那不知将军,可敢与我一起拿下新野?”
“这个老子偏就敢!”
第二日,忠武军先是拔营启程,装作要回邓州的样子。之后忽然调头袭击新野。新野守军本就没有多少人,又是毫无防备,几乎未作什么抵抗就向忠武军投降了。县令刘成从南门逃出,奔回襄州。
崔道融进城直奔县衙,当天就走马上任,开始了代理县令的工作。新野就这样重归邓州治下。
契必阿大拿下新野,立即分别向张寻和鹿晏弘说明情况,同时着手巩固新野城防。他估计,刘巨容绝对不会善罢甘休。一场新野争夺战在所难免。
身在南阳的鹿晏弘得到消息,竟然乐得合不拢嘴。将张寻的忠武军第二军调往新野,原本就是他的一招“祸水东引”之计,没想到这么容易就成功了。张寻与刘巨容交恶,必然拼个两败俱伤。他不仅能坐山观虎斗,更能享渔翁之利。
张寻将契必阿大的信同施惊墨、奚康一起看了。奚康眉头紧锁道:“这个契必阿大,怎么行事如此鲁莽。他中了鹿晏弘的诡计了!”
施惊墨却是若有所思:“奇怪,契必将军粗中有细,平日里虽然逞勇好胜,但从不擅作主张,必待军令而行。怎么这次就敢擅启战端了呢?莫非……莫非府君您有密令授予他?”
张寻哈哈大笑:“我哪有什么密令,你们莫要胡说,现在契必阿大是在副都统鹿晏弘的指挥之下。他无论做什么,可都跟我没有关系啊!”
奚康和施惊墨二人闻言,恍然大悟。
“鹿晏弘的所谓诡计,让我想起一则寓言故事。”张寻道:“有一只狐狸,前怕狼后怕虎,于是就想方设法让虎狼相争。老虎真的去咬狼,狐狸就自以为得计。岂不知,老虎早就有吞狼之志,根本没把狐狸放在眼里!”
施惊墨听了哈哈大笑。奚康则暗自惊叹,主公年纪虽轻,却志向远大,他日绝非池中之物!
不出契必阿大所料,七日后,五千襄州军兵临新野城下。
襄州离新野也就两日行程,襄州军为何七日才到?原来这其中还有一番波折。
刘巨容得知新野竟然被忠武军夺去,恼羞成怒。本想即刻发兵夺回。但他想到忠武军监军杨复光正在襄州,于是亲自登门去找杨复光。毕竟忠武军还是杨复光的兵。
杨复光得知这个消息,也很意外。他立即修书一封给副都统鹿晏弘,让其约束手下,迅速从新野撤兵。很快接到鹿晏弘的回信,说忠武二军的行动并非他所授意,他根本指挥不动第二军。言外之意,攻打新野是刺史张寻干的。
杨复光无奈,只好又给张寻写了一封信。结果张寻又推说第二军的行动他已不管,调往新野的命令是鹿晏弘下的。
张寻与鹿晏弘二人你推我我推你,都说是对方干的。杨复光虽然心里跟明镜似的,但也装作一副无可奈何样,将两封信同时交给刘巨容,说自己已然尽力。
刘巨容看过两封信,气个半死。来来回回耽误了好几天,竟然连谁是夺新野的谋主都搞不清楚,真是岂有此理!他当日就点齐五千人马,亲自率领,杀奔新野。
朱温在邓州呆了三个月,刘巨容不敢发一兵一卒讨伐。新野才被占了七天,他就急得火烧火燎。刘巨容就是这样一个“窝里横”。